食物不僅是個人文化的外在宣告,也是內在身份的確認。我們透過食物選擇,表明了自己所重視的價值。
「雜食者的困境(The Omnivore’s Paradox)」是由心理學家保羅 · 羅辛(Paul Rozin)提出的概念,用來解釋人類在選擇食物時的矛盾特徵。人類作為雜食動物,憑藉著先進的烹飪技術,可以攝取多種食物,將不可食的轉變為可食的。然而,我們不會根據所有可能的選項來選擇我們的食物。人類一方面對新食物充滿好奇,適應環境的靈活度增加了他們的生存機會,使他們習慣探索食物;另一方面,他們擔心食用不熟悉的食物會產生有害影響。法國社會學家克勞德 · 費雪勒(Claude Fischler)將這種矛盾狀態描述為「在恐新症(neophobia)和好新癖(neophilia)兩個極點間的搖擺不定」。
當接觸新食物時,本能的擔憂會以嫌惡(disgust)的形式出現,防止我們受危險物質侵害。但個體對特定食物的反感不完全取決於其自然本能,研究顯示,其原因通常是基於社會文化傳播。嬰兒對甜味有正向反應,同時本能地拒絕苦味、酸味和濃烈的味道。0 到 1 歲的兒童,即佛洛伊德性心理發展理論中的口腔階段,表現出將任何物體放入口中的強烈傾向,一切都是潛在的食物。除了一些對特定味道的天生反感,孩子的好惡區分取決於觀察其照顧者對食物的反應,尤其是照顧者面對噁心事物所皺起的眉頭。從那時起,單純的味蕾判斷演變成對食物的偏好和態度的複雜系統。
在羅辛和法隆 1986 年的文章《The Acquisition of Likes and Dislikes for Foods》,將美國人接受和拒絕食物的原因分為感官特性、預期後果和觀念因素。最為主觀的感官衡量喜好基準,在羅辛和法隆的觀察中,仍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文化環境影響,例如:
- 個人喜歡的食物通常是被其文化廣泛接受的食物。
- 食用後的負面情緒或身體反應會導致反感和危險的感覺。
- 進食後出現噁心或嘔吐,食用者往往會不喜歡其味道。
- 其他進食後的負面身體反應(不包括噁心和嘔吐),例如過敏症狀,食用者會避免食用該食物,但不會討厭其味道。
羅辛和法隆發現,人們對食物的好感提升有幾個原因,包括對該食物的熟悉度、食用後獲得的滿足感、以及與已知好味道的連結,這些因素與飲食者成長階段所接觸到社會和文化元素密不可分。可以這樣說,文化是一扇門,允許某些食物進入並呈現給它的人們,社會力量則是它的守衛,確保文化訊息和價值傳遞給食用者。除了天生的口味好惡,我們身處的社會和文化形塑著我們的食物偏好和對食物的態度。換句話說,我們所做的食物選擇是對我們立足地的不斷提醒,我們的飲食代表了自我認同的方式。
人類是持續尋求意義的意識動物,這種特性體現在雜食性飲食上,轉變成內化(incorporation)的過程。費雪勒在《Food, Self and Identity》中解釋,將食物內化到意義主體中已經成為解決「雜食焦慮(即在什麼該吃和什麼不該吃的對抗中所產生的不確定感)」的原則。「意義」被載入飲食系統,這些系統由規矩和規範組成,規定了吃什麼和如何吃,並為普世秩序提供文化參考的世界觀。「吃」將食物的特性從身體外部傳送到內部,意味著將食物挾帶的價值觀和信仰轉化為自我存在,從而形成他和她的身份認同。當人類分享食物,同時分享它的實踐、表徵、規矩、規範和世界觀。用費雪勒的話來說,食物是自我連結世界、個體連結集體、微觀連結宏觀的基本紐帶。
“
顯然,每當做出內化的決定,食者的生命和健康都受到威脅,同樣受到威脅的是他的立足位置、本質、天性,簡而言之,他的身份認同。
Clearly, the eater’s life and health are at stake whenever the decision if taken to incorporate; but so too are his place in the universe, his essence, his nature, in short, his identity.
克勞德 · 費雪勒,1988 年
內化被視為丈量不同群體之間距離的工具,也是個體用來定義歸屬感和異己感的方式。人類通過比較飲食和菜餚的同質性來標記領土,將熟悉的劃分為「我們的(ours)」,陌生的劃分為「他們的(theirs)」,群體擁有的共通性在其成員間建立了集體認同,這種集體認同被吸收為自我的一部分,不受環境變化干擾。舉例來說,移民無論融入新文化的程度如何,他或她的餐桌都會有家鄉菜的位置,食物保存著外力無法逆轉的記憶。內化也用於區分他人的差異,他人所食用的食物勾勒出他們的特徵,藉由食物特徵我們投射感覺、解釋、想像和分類到個體或民族身上,例如俄羅斯人因飲用濃烈的伏特加而堅不可摧、法國人因無止盡的晚餐時間而悠閒、英國人因下午茶而高雅、中國人因什麼都吃而奇怪、韓國人因辛辣的食物而辛辣等。食物成為民族文化的引薦,並進一步成為對其族人的詮釋和代言。
在面臨內在身份認同衝突的情境下,內化則扮演了彰顯同質性的角色。首批移民的後代可能會透過拒絕父母們的食物、轉而擁抱新文化食物,作為尋求同儕認可並避免刻板印象的手段。美國廚師艾迪 · 黃(Eddie Huang)曾在 TED 演講中,提到他作為在白人社區長大的亞裔孩童的身份認同危機,由於午餐盒中的食物與同學不同遭到霸凌後,艾迪請媽媽為他準備「白人的食物(white people food)」。在小艾迪眼裡看來,白人食物能縮短他與他渴望歸屬的群體之間的距離。
食物可作為標誌歸屬感和異己感的界線,移民可能藉由改變飲食內容和習慣,以尋求新文化的認可。
浸淫在全球化的浪潮下,年輕世代不僅擁有來自其文化根源、更有超越國界的廣泛選擇。他們的飲食受到跨文化的影響,給予他們精心挑選食物,以展示自我認同和歸屬感的自由。
拿當代的素食主義(Vegetarianism)為例,作為新興的全球運動,它成功塑造了超越民族文化的集體認同。不同於源自宗教體系的傳統素食主義,現代素食主義者將拒絕肉食作為抗議手段(反對工業製程肉、反對不公正的政策、維護動物權益、支持環境保護等)以及核心信仰的體現(拒絕殺生、拒絕暴力、拒絕痛苦、拒絕非自然等)。它建立了一個新宗教,接納所有同意遵守其飲食規則的新成員,自願而非強制性的。這些成員通過飲食同質性來丈量彼此的距離,例如食物中是否包括魚(魚素主義)、是否允許食用蛋奶製品和蜂蜜(嚴格素食主義)、是否食用加工食品、水果是否為自然掉落(果素主義)等。現代素食主義有多個次群體分支,每個次群體都倡導各自理念和益處,他們稱自己為政治素食主義者、魚素主義者、果素主義者、彈性素食主義者、嚴格素食主義者等,食物成了用作識別盟友的內部語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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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富裕年代,現代消費者攝取食物已脫離生理需求的滿足,來到馬斯洛的自我實現層次。2015 年的一篇論文指出,消費者傾向於依據自我認知或期望大眾認知的形象來購買食品,例如陽剛的、陰柔的、富有的、健康的、環保的、公正的等。多數時候,他們不可避免地陷入社會刻板印象和食品包裝偏見的營銷操縱裡,其中一種有效的策略是將食品健康與性別刻板模式聯繫起來,設計隱含「女性=健康」的包裝,吸引消費者的購買。
哲學家羅蘭 · 巴特(Roland Barthes)在他 1961 年的文章中宣稱:「食物在物質上會減少,在功能上會增加(Food, in short, will lose in substance and gain in functions.)。」食物不再僅是物質的構成,它更被視為保健品、藥品、療效,甚者為意義、語言、文化、歸屬、宣示和身份認同。
(本文出自筆者碩士論文《Cross-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rough Eating Experience Design》)
參考資料
- Barthes, R. (1961). Vers une psycho-sociologie de l’alimentation moderne. Annales. Économies, Sociétés, Civilisations, 5, pp.977-986.
- Fischler, C. (1988). Food, Self and Identity. 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, 27, pp.275-293.
- Huang, E. (2013). TED fellow.
- Rozin, P. and Fallon, A. (1986). The Acquisition of Likes and Dislikes for Foods. In: What Is America Eating? Proceedings of a Symposium. Washington, D.C.: National Academies Press (US), pp.58-71.
- Rozin, P. and Vollmecke, T. A. (1986). Food Likes and Dislikes. Annual Review of Nutrition, 6, pp.433-456.
- Zhu, L., Brescoll, V., Newman, G. and Uhlmann, E. (2015). Macho Nachos: The Implicit Effects of Gendered Food Packaging on Preferences for Healthy and Unhealthy Foods. Social Psychology, 46, pp.182-196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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